王的河流,8

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身怀绝技的游侠。他一生周游天下,行侠仗义,在身后留下无数伟大的歌谣和传说。当他最终功成身退,他像一阵风一样消融在空气里,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,埋骨何处。感恩的人们哭着呼唤他,偶尔在危难的时候想起他,到后来再也无人想起。于是他被永远忘记。


这是Thranduil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故事,尤其是这个结局,诱人得几乎让他沉醉。他喜欢这种由自己掌控结局的感觉,他不禁幻想,当自己死去的时候,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熔化了、碾碎了,抛进无垠的大海。肉体也碎了,灵魂也碎了,碎得拼都拼不回来,甚至连灰烬都不留给曼督斯审判,自己则在阿尔达里逃出生天,拥有精灵和人类以外的第三种命运。胜败或荣辱,统统化为乌有,平生的作为,尽数留予世人鞭挞。留给后人一份神秘的答卷,让历史去填写自己的功过是非。


多好啊,那才叫死得其所,可惜现今只有一小部分能够实现。Thranduil心里涌起一阵冰冷的感伤。我仅仅将在一个无人问津处死去,既没有留下歌谣,也躲不开曼督斯的审判。


…………


精灵新年,所有的精灵都会想方设法与家人团聚,就连曼督斯徘徊之殿都会允许精灵离开自己日夜反思的囚笼,与同在亲人的亡灵相会。但是Melian却没有回王宫,事实上,她在王宫里越发地感觉厌烦,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。但是连Olórin都回阿门洲陪英格威喝酒去了,自己好像也有回家的义务。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,看着窗外的雪景,心中涌现出很多念头,又一一亲手掐灭。

紧锁的大门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,Melian眉头一皱,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?满腹狐疑的王后抬起手,锁舌应着手势弹开,一个精灵青年几乎连滚带爬地摔了进来,浑身是雪,气喘吁吁。

“什么事?”Melian皱着眉问。

“陛…陛下……恕我冒昧,”黑发精灵语气急迫,甚至压过了面见王后的恐惧,“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…才斗胆请您帮忙……我的室友,昨…昨天晚上失踪了……”

“你的室友?”Melian抬了抬下巴,内心对这种诉求毫无波动,“为什么不去找卫队?找我有什么用?”

“您…您不知道,他实在是太聪明了,聪明到超乎常人想象,卫队根本不可能找到他,我怕…反而错过时机……而且学生失踪来找老师求助,不是很正常的做法吗?”

“呵,你倒是会耍嘴皮子。”Melian冷笑一声,“说吧,他叫什么名字?”

“…Thranduil……”

“——你说什么?!”Melian如遭晴天霹雳,脸色骤然变得铁青,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,几乎是腾空冲到青年身边,眼神几乎凶恶地盯着他,“那个费荣学院的金发小鬼?”

“您认识他?那太好了,我……”

“少说废话!”Melian抓过一件狐皮大衣披在身上,抓起Feren就往门外冲,“边走边说!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!”


她迅速叫了几个卫士跟上,自己则拽着Feren狂奔起来——说实话这感觉真奇妙,原本Feren是跑不快的,但此刻却如同脚底生风,像是有种强力拽着他往前飞。他不敢坦白关于自己性向的事,但事到如今,他不得不承认这跟自己有着必然的关系。虽然有些别扭,他还是隐去了几个不重要的词汇,尽量全盘托出了。

“为什么是这个方向?都要到森林里去了啊陛下!?”

“我是爱努,是神,”Melian阴着脸,姣好的面容散发出和精灵截然不同的恐怖气场,雪白的狐裘在在幽暗的森林中仿佛散发着柔光,“你只用知道这个就够了。”


尼尔多瑞斯森林高大幽深,如同有众神把守,让人不敢轻易迈进。Feren心里害怕极了,但完全不敢反抗,只能跟着Melian往这森林里越走越深。时不时,高大的迈雅会慢下脚步,四处张望一下,然后转向另一个方向奔去。


巨大的树木,杂乱的灌木,幽暗潮湿的地表,这样的景致似乎无穷无尽。然而在一个急转之后,突然出现一片焦黑的树林,树干和枝丫冒着奇异的蓝色火焰,温度高得可怕,幸而火势还未蔓延开来。再往里走,林中突然出现一片大雾,而头顶突然砸下拳头大的冰雹——明明头顶有茂密的树冠遮挡,而且现在已是冬季,不应该出现这种在夏天都罕见的大冰雹才对!而与此同时,迷雾中一些巨大的藤蔓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、盘曲,像幽灵一样在空中招展,时不时发出“咔嚓”的断裂声。时间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,这里就像是神明抛弃的试验田,诡异又阴森。不合时宜地,Feren猛然想起那天讲堂里同样诡异的妖风,一个疯狂的念头爬上心尖:难道和他有关?


Melian停下脚步,松开Feren的胳膊,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——她在林中逡巡四顾,如同歌声般悠然古雅的咒语安抚了混乱的森林,而她目光所到之处,火焰熄灭,冰雹融化,藤蔓枯萎,大雾消散——


只见那雾气的尽头,有一片银光闪闪的大湖。虽然已是冬天,拍在岸边的水花已有些许冰碴,但湖水尚未封冻,在寒冷的月光中,粼粼波光静谧无声。不知何处而起的风贴着地面刮过,带来刺骨的冰凉。


“…Thranduil?你在那儿吗?”黑发精灵有些迟疑地喊着那个名字,向湖边走去,但他甚至还没有走到十步之遥,只觉得四周狂风四起,一股巨大的力量堵在他的胸口向后摔去——与跟着Melian狂奔的感觉很像,但不同的是这力量非常莽撞,以至于他重重地撞在了一棵大树上,甚至落地后还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。

好疼……Feren挣扎着想爬起来,抬头却看到迈雅王后的唇边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,她就这么不明所以地微笑着,脱下身上的狐皮大衣,头也不回地丢给Feren,自己缓缓向湖边走去。


岩石背后好像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,只见一个金色的人影突然跃起,向着湖的方向全力奔跑起来。当少年的脚碰到湖水时,他的脚没有如平常一般浸入水中,水面张力仿佛变得无比强大,湖面一块坚韧的果冻,一步踩下只是微微下陷而已。他如履平地一般,很快便跑到了湖的深处。

Melian追在他后面,被她踏过的水面却结成了坚冰,像一只巨手一样向着少年的方向伸展,冰层迅速追到了Thranduil脚下。少年在湖中央停下,猛然转过身,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,对着Melian大吼:“不要过来!”

“哈?你以为这能威胁到我?”Melian微笑着,仍然步履优雅地走近他,“别傻了孩子。不必为这异象惊慌。看看你自己,我们的训练终于成功了不是吗?”

Thranduil冷冷地看着她,缓缓地抬起小刀,用拇指抵着刀背,按住自己颈侧的大动脉,“停下。”

Melian一愣。

“您再前进一步,我就用这把刀割断颈动脉,而您的实验成果也就付之东流。”


王后停下了脚步,微微举起双手,“好。我听你说。”


金发少年大口喘息着,身体轻微地发抖,神色憔悴,仿佛在米尔寇的炼狱里被折磨了数日一般。“我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”


“你还没发现吗,宝贝?”Melian笑着说,“你打破了那道精灵和魔法间理解的障碍,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、理性地还是感性地,你已经悟到控制阿尔达物质的方法了,这些物质本能地受你的意愿支配——我早就说过,精灵本身就拥有控制阿尔达内物质的巨大潜力,你已经成功地开发了它,只是尚且不会控制罢了。”


他灰蓝色的眼睛如同湖水一样冰冷,刀口下青白的肌肤已经破口,渗出丝丝鲜血。

“您曾说,愿意将力量传授给我,是因为相信我不会堕入黑暗。那么我问您一个问题——如果在我无意识的操纵下,这种力量已经夺走了一个精灵的性命,残杀亲族的诅咒已然降临到我的身上,而所有的证据都不能判定我就是罪魁祸首,大家只是将这当做一次意外事故而叹息……那么我,该由谁来执行死刑?”


Thranduil抬起眼,望向Melian的眼神深邃而绝望,突然间,手起刀落。鲜红的血如同喷泉一样从少年颈侧迸出,而Thranduil脚下的冰层瞬间崩裂坍塌,他的身体落入湖水,如同石头一样向湖底急速沉没。Melian大惊失色,看着被染成一片淡红色的冰湖,也随着他纵身跃入湖水……


…………


湖面一片浓重的雾气。彼时已将近深夜,据Thranduil出走已经一天又一夜了。Feren焦急地在湖边转来转去,刺骨的寒气已经把他冻得手脚冰凉,而旁边站着的几个王后的护卫一言不发,像石像一样默默注视着湖面,等着他们的主人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连抱着狐皮大衣的手都冻得没有知觉了的时候,雾气中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。Melian脸色阴沉可怕,浑身都湿透了,冰冷的湖水从王后的长发和衣摆不断低落。而她怀里抱着的金发少年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尸体——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僵硬了,死尸的灰白笼罩着他每一寸皮肤,而脖子上的一道惊人的血口触目惊心。

Feren大脑一片空白,麻木地看着Melian揪过自己手里雪白的狐裘,包裹住少年毫无生气的身体。Feren比划了半天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喉头发紧。


“他自杀了。”Melian阴沉地说,看着闻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Feren,“我会派护卫送你回去,你走吧。”

“可…可是……”Feren呆呆地看着Thranduil惨白的脸,眼泪一下子从眼眶滚落——他一天前还在跟自己开玩笑,说等他成年了要帮他办一个社团,凭借社长的美貌肯定可以吸引很多很多小学妹……虽然半个月以来他一直郁郁寡欢,但当时他确实笑得很开心,甚至有点放肆,完全不像是要自杀的人……才一天的时间,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?难道那只是装给自己看的伪装吗?

“不过他还没死。”Melian瞥了一眼Thranduil,“我暂时冻住了他全身的血脉,如果能在他血流光之前把伤口缝合,应该还是有救的。不过他不会再当你的室友了,我也不会再放任他和平民厮混。出了这种事情,Oropher亲王的公子应该由王室代为监护。谢谢你及时的通报,快走吧。”

“什……”Feren觉得信息量有点太大了。维拉在上,到底发生了什么?Oropher亲王家的公子,跟Thranduil有什么关系?他正这么混乱地想着的时候,几个护卫把他架了起来,半扶半拖地把他往森林的出口带。Feren拼命地回头,只看见Melian高大的身影在树林中一闪而过,几个大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——Thranduil再也不会像平时那样稀松平常地回到自己身边,他隐约地感觉到,就算Thranduil真的捡回了这条命,这一别,也就是永别了。


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


“Anduin!不要跑那么快!”

“我知道了Atar!您到底要说几遍才放心?简直和大婶一样啰嗦!”

“嘿!你这死熊孩子……皮又痒了是吧?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

瓦蓝的天空,云随着风不停卷动,风力不大不小,正是放风筝的好时机。刚化雪的土地湿润绵软,有绿草破土而出,纤细得如同少女脸上的绒毛。阳光已经摆脱了冬天的束缚,变得温暖热辣,草地上有不少人摆上了折叠椅,天上也飞了好几只风筝。

“快来,起风了。”高大的男人弯下腰,柔软的银色卷发随着这一举动而垂下,有几丝随着风荡到了脸上。他笑着把风筝递过来,“现在你可以跑了哦,记住要逆着风!”

西瑞安河边的芦苇杆作支架,精灵织就的轻盈的油布作迎风面,这只风筝轻盈得仿佛放手就能腾飞。风划过掌心,带走了风筝,他痴痴地看着那风筝像一只真正的老鹰一样飞上了天空。

“Atar!我成功了哦!这一次它没有掉下来!”

他欢呼着,却久久没有人回应。迷茫地四顾,周围已经空无一人,连放风筝的游人都不翼而飞,阳光隐去了,挂在脸上的风变得冰冷刺骨。

“Atar?”他喊着,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慌,“你在哪儿?Atar——Nana……”

宇宙苍茫,他猛然间发觉自己只剩下孤身一人。大地突然裂开,他无处可逃,极速地向下坠落,自由落体的感觉让他尖叫出声。他感到剧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,它们不知从何而来,又仿佛来自身体的每一个角落,如同万蚁噬心。他什么也看不见,什么也听不见,只有痛苦和寒冷反复大力鞭打着他,一下又一下,不明所以,周而复始……


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


三十六根无形针,必须全部埋入肌肤,绘出最强力的咒符,灵魂才不会因为心碎而离开肉体,被牢牢地缚在肉体上。这违背伊露维塔的设计,而违背天理而创造的产物,带来的痛苦也必然是惊人的。埋入第一根的时候,三个大汉都没能按住他,那声惨叫几乎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,第十根的时候,他仍然疼得从昏迷中醒来,浑身抽搐着倒抽了一口凉气,一直到最后几根他才终于安静下来,像一个真正的死人似的一动不动了。


“母亲。”在Melian拿起最后一根的时候,一个黑衣黑发、蒙着黑色面纱的少女突然开口,“虽然有些唐突,但是我想请求您,能不能由我来完成这最后一步?”

“……”Melian抬起眼,看着女儿灰色的眼睛,“怎么?”

“这是浩大的工程,您有些过于劳累了,”少女的声音如同夜莺一样动听,“我们的父亲毕竟是兄弟,我无法不对他的疼痛感同身受,我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减轻他的痛楚。”

见Melian有些动摇,Lúthien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,“请您相信,我和您一样衷心企盼打消他自杀的欲念,让他留在人间继承您的衣钵。我不会违反您的愿望,这一点请相信您的女儿。”


Melian笑着摇摇头,站起身。“你还真是,总是有很多歪点子。行吧,我同意。反正也是最后一步了,定不了大局。”说着把最后一根无形针放在女儿手心,离开了。

“请给我一个安静的环境,各位。麻烦你们离开。”Lúthien环视着房间里的仆人。既然王后已经同意,仆人们自然听命,应声鱼贯而出。


大门轰然关闭,Lúthien迅速跑过去落了锁。那根针即使只是握在手心里都觉得滚烫,她不敢想象把这根比手掌还长的针埋入皮肉是什么感觉——她低头看了看掌心,一个圆形的金属片上印着符文,在金属片的另一端有一个突起的凹槽,但卡在里面的针却无法看见。它刺入任何死物都毫无阻碍,仿佛不存在似的,能够使它起作用的有且仅有活物的灵魂——好几千年之后,那被索伦腐化的戒灵便以此为剑,被无形剑击中的肉体仿佛毫发无损,但被砍伤的灵魂却永远无法复原。日后,这种材料成了邪恶的象征,然而在古早的年代,所有的迈雅都可以轻松制造它们,偶尔派上用场的时候也不会感到丝毫自责。


金发少年瘫在一张躺椅上,手脚被麻绳死死捆住,麻绳在他剧烈的挣扎下已经浸透了凝固的血,赤裸的胸口上,三十五个针尾上的符文倒是连成了一个很漂亮的魔法阵,只差这最后一根命中心脏,让他永世不得超生——他将不会死去,即使身体被杀死、尸首被毁成血泥,灵魂也无法离去,而是被永远禁锢在中洲,徘徊到世界终结。


母亲……Lúthien恨恨地把无形针扔在一旁的托盘里,心里默念,您的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。打着“我是为你好”的旗号去残害别人,就算是救人性命,有几个人能傻到感恩戴德?


——在我身上已经尝试了千百种招数之后,您竟然还不知改悔吗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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