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的河流,12


“我是他的劫,他是我的刑。”


他在一种淡淡的眩晕感中醒来。发生了什么来着?他努力想了想……哦,额冠。


“你醒啦?”Lilac笑着走进来,端着一杯水,“你真行,居然能把自己饿晕过去。”

“诶?!我不是……”

“少废话,这没什么可狡辩的啊。”绿精灵蛮不客气地把杯子递给他,“把这个给我喝了。”

Thranduil不知道该说什么,因为他确实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,好像也没什么狡辩的资本。他坐起来,扶着眩晕的额头,乖乖地接过那杯糖水喝了下去。

“干嘛不吃东西呢?”

“嗯,因为……”Thranduil把目光移到别处,“……钱用完了。”

Lilac被这回答气得想笑,盯着他看。

Thranduil不理他戏谑的眼神,逮着他的袖子问,“我爸呢?他怎么样了?”

“别老一惊一乍的。”绿精灵摆了摆手,冲他笑,“托你的福,好多了。”

“我?”

Lilac笑了笑,拉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,“走吧,我带你去找点吃的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你不必这么担心。你父亲比你想象中强大很多,他没必要害自己的孩子替他担惊受怕。”


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,职工餐厅只剩下了一些不太顺眼的面包和冷汤,但Thranduil无所谓——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,甚至感觉能吃掉一头大象。

Lilac拖着腮帮子坐在他对面,看着金发青年迅速干掉所有搜刮到的面包,丝毫不挑剔那粗糙的口感,叹了一口气,“你这孩子,不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。”

Thranduil从吞咽的间隙里抬起头,“真健忘啊,你亲自把我从路边上捡回去,还能觉得我娇生惯养?”

“不,我不是说之前,我是说那之后。既然你被王室封了这么大的头衔,我以为你和他们走得很近呢。”

“……他跟你说的?”

“嗯,一部分吧。两天前他回来的时候情绪很低落,或许是这种猜想在困扰他。”

Thranduil摇摇头,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面包片,意犹未尽地蘸光了最后一点汤汁,麻利地塞进嘴里。

“所以你是真没钱了?”

“嗯。我打工的时间不长,没有多少积蓄,只敢带一点儿出来。结果好像因为是新年,路费贵了好多,很快就用完了。”

“那你打算怎么回去?”

“回程的路费我留了的,只是没有饭钱了而已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那个…这顿饭……我能先欠着吗?等我回去再寄钱给你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太认真了,请完全不用在意,这些不要钱的。”


Lilac看着他。一身布衣,无冠无饰,说话真诚大方,欣然接受粗糙的款待,除了那一头金发有些耀眼,真是个素净至极的青年,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飞扬跋扈,也不像一个贵族那样趾高气扬。他还是他,还是那个自己在雨夜遇见的眼神纯净的孩子,这世间的流俗没能侵扰到他分毫。


“吃饱没?抱歉,只有这些了。”

“嗯,没事。谢谢你。”

“不介意就好。我带你去见你父亲吧。”


Thranduil跟着绿精灵往回走。这是个挺精致的建筑,规模不大但颇为用心,真难想象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能够见到。这栋建筑并不是崭新的,常年使用的痕迹显示出这里的悠久历史。设计者细致地考虑了疗养人员的需要,每个病房都有良好的光线、通风、视野和安静的休养气氛,病房内部的墙面与窗帘均采用悦目的色调。建筑造型与功能和结构紧密结合,表现出具有理性逻辑的设计思想。形象简洁、清新,给人以开朗、明快、乐观的启示。主楼的外部是乳白色墙面,最底层用黑色的石块砌筑,在侧面的各个阳台还点缀有着玫瑰红的栏板,色彩鲜明清新,疗养院映掩与绿树丛中,颇能使人心旷神怡。*


这真的是父亲投资建的?太美了,像是艺术品,又这么完美地结合了功能……设计这栋建筑的人一定心细如发,这种氛围如此细腻,如同有生命一样。


敲门声把他从畅想中唤醒,想起马上要见的人,他猛然间有些慌张。

这么多年过去了,每个人都被时光变得面目全非,即便曾经是亲密无间的父子,此时此刻也不过是两个陌生的成年人了。离别之后有了太多的分歧,以至于如果让Thranduil重新做一个自我介绍,他都不知道从何说起。

门打开。

还是那个房间,但是窗帘被拉开,暖黄色的夕阳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,照亮整个房间的色调,也照亮那人的脸——银发精灵一身墨色的长袍,坐在窗边的小桌旁,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湖水,对面的椅子虚位以待,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。

这可真像一个梦,我该不会还没醒吧,Thranduil有点恍惚。Lilac在背后推了他一把,他这才向里走去。

门在背后轻轻被带上。


Oropher抬起眼睛,看了儿子一眼,用眼神示意他坐下,唇边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。


Thranduil咽了口唾沫,战战兢兢地在他对面坐下,死死盯着父亲的表情。Oropher没什么变化,虽然他的确瘦了很多,脸色也不太好,但那种冷冰冰的眼神一如既往,拒人于千里之外,又仿佛掌握一切那般气定神闲。银色的睫毛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反射着阳光,肌肤苍白得透明,仿佛要消失在光里了。

“你这么紧张,我会很内疚的,儿子。”银发精灵轻轻地说,笑了笑。

“……”Thranduil咬着下唇,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

“这样吧,先跟我解释一下这个。”Oropher语气一点也不着急,慢悠悠地把手中的东西放在小桌上,Thranduil不合时宜地注意到他骨节分明的手,以及仍然戴在手指上的旧婚戒。

“……”Thranduil深吸了一口气,再慢慢呼出来,勉强敢把视线放到桌面的高度,“这说来话长。我……做了Melian王后的学徒,跟她学了近十年魔法,学成之时,她为了防止我情绪失控导致严重的后果,给我了这个东西。简单来讲,类似于镇定剂。对大多数人而言,它只有影像但没有实体,虽然我觉得它很丑,而且戴着很难受,但我从来没能成功取下来过,我甚至碰不到它。为什么您能取下来,我仍然不懂。”

Oropher挑了挑眉毛,手里攥着那条软链,像数佛珠一样从中心逆时针摸索,“这些纹路由变形之后的如尼文组成,不仅写法是花体,而且用的是古精灵语,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只是毫无意义的纹饰。但其实上面写得很清楚,‘执果索因,方解此咒,孰予汝怨,孰解此缘。’另一面是对称的。我只是摸着读完了这段话锁就自动解开了,并没有做什么别的。这样想来,大概你碰巧找到了这个所谓的‘因’吧。”


说完,Oropher慢慢地靠到椅背上,把目光移开,仿佛有些欲言又止。Thranduil难以置信地抓起小桌上的额冠——中央那颗透明的宝石已经变成了锃亮的黑色,还有很多裂纹,估计是扔在地上的时候摔坏了,或者是咒语破除时报废了吧。他反反复复看着那些纹饰,仿佛确实是由字母组成的,可是连起来完全读不懂,迷茫地抬头看着父亲。Oropher平静地看着他,唇边淡淡的微笑不明所以。

“你父亲有着惊人的语言天赋……”

Melian的话突然在脑中响起,Thranduil这才终于发现了这一点。银发精灵浅灰色的眼睛深邃又神秘,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,以至于怎样评价他都一定是片面的吧。


“你的情绪经常失控吗?”他微笑着看向儿子,撇开话题,“我觉得这像是个误会。”

“不……”Thranduil又低下头,觉得舌根僵硬,“呃,我……Melian说我偶尔会走极端,但正因为很少发生,所以才要预防……”

“哈,听起来像是她会说的话。”Oropher笑了一声,但是同时皱了皱眉,好像扯到了什么痛处。

“……”Thranduil终于抬起眼,直视着父亲的眼睛,他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,“Atar,您到底经历了什么……”

“看你的反应,Lilac给你看了那封信了对吧?”

“嗯。”

“哎呀,这可真尴尬,早知道不写了。”Oropher笑着说,一只手不经意地放在小腹上,轻轻咳了几声。“不过我写的都是真的。”

Thranduil的神情变得愈发忧郁,可能是想起了那遗书般的口吻。Oropher摆了摆手,“别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,你觉得我像是马上就要死的人吗?”

“那,您的伤……到底是什么情况?为什么会这样?”

Oropher看着儿子较真的表情,叹了口气。他知道这孩子的性格,要是有想知道的事情,一定会刨根问底,根本没有办法搪塞。与其如此,还不如让他亲眼看看。


“你过来吧。”Oropher捏着扶手,慢慢坐直,“帮我解开腰带。”


这是多么失礼的举动,但是父亲的神情平静至极,他也就搁置下自己的难为情,绕到父亲身后。不像大多数精灵繁复的腰带,这个只是在背后松散地束了一个活结,很容易就解开了。

Oropher小心地解开上衣,等到露出腹部的宽绷带的时候他重新靠在了椅背上,戏谑地看着儿子,“解开吧。”

金发青年震惊了,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。他始终觉得这样做不太体面。


“这样晾着我很冷哦。”


Thranduil撇撇嘴,别扭地在父亲面前蹲下,一层层解开柔软的绷带,到了里面,雪白的绷带就成了血红的。他不怕血,但此时此刻父亲的血让他感觉不适。咬着牙,Thranduil解开最后一层绷带,赫然看到那骇人的血口——

——那是一条几乎横贯整个腹部的刀口,但伤并不新鲜,而是有一半已经愈合,伤口几乎已经合拢,但周围的皮肤有很重的淤青,皮肉仍然开绽,不停又缓慢地渗着血。很明显是战斗中受的伤,理论上对精灵而言并不严重,但若是持久不愈合、总是持续在这个状态的话,对精灵而言就是致命的了——这样的状况,大多数出现在心碎的精灵身上。若是没有外伤,他们的体力会黯然耗尽,如同衰老的人类一般,最终死于器官衰竭,若是有外伤,则伤口久久无法愈合,最终失血过多,死于心脏麻痹。


金发精灵被吓了一跳,本能地用绷带掩住伤口,脸色沉重。Oropher没理他,自己把旧绷带拆下来,用衣襟护住伤。

“别露出那种表情,Anduin,”他低下头,虚握住儿子的下巴,用拇指蹭了蹭他的脸蛋,“这和你无关。”

“怎么会无关,”Thranduil苦笑,伤感地看着他,“您何必自苦如此……”

Oropher闭上眼睛,无奈地摇摇头,神色有几分疲惫。“两难境地里,情感常常会背叛理智。那是无法人为控制的。我没有办法摆脱那些负担,这是我活着的代价。”


夕阳和地平线的夹角已经小到了极限,一阵回光返照的闪烁后,暮色四合,天地慢慢归于幽暗。屋外刮过一阵风,冷风透过窗缝漏了些许进来,Oropher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。


“您累了吧,我扶您去休息。”青年眼睛发亮,努力露出一个笑容,轻轻握住父亲微凉的手。

Oropher的表情有一点微妙,不置可否的样子,算是默认。他顺势把手搭在儿子肩膀上——因为腹部的伤,他一直很难站立,好不容易恢复到可以走动的地步,又因为在离开成年礼时躲避得太急而将伤口撕裂,如今连自己站起来都十分困难。


Thranduil拥有一个还没发育好的少年的身体,而且对于父亲的身高而言有些太矮了。Oropher在心里惊叹于他的瘦小,也惊讶于他和体型不般配的力量——几乎毫不费力地,青年非常自然地把那个银发巨人架到了床边,熟练地扶他坐下,并且去找来了干净的纱布和药品,重新给伤口包扎,动作麻利又果断。

“冷不冷?”Thranduil跪在他面前,把纱布头小心地掖好,抬头看着父亲。

Oropher笑着摇摇头,眼神却突然变得很温柔,“你怎么会这些?”

“在医院做过义工。”Thranduil腼腆地低下头,瞥了一眼床头的蜡烛,它随着他的目光自行起燃,迅速发出一片柔和的光。语言是苍白的,他深知劝说的多余。明明是来这里一探究竟的,但事到如今,真相和过往似乎都不再要紧了。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间,他一直徘徊犹豫的眼神此刻已重新变得坚定,不再充盈属于弱者的彷徨。

青年站起身,扶着父亲躺平,帮忙拉过毯子。烛光把青年的脸照得有些暧昧不清,以至于Oropher突然有些恍惚,怔怔地发现,这孩子的面容越发地像母亲,无论是眼睛还是嘴唇,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,他仿佛再次面对着朝思暮想的妻子。他们是如此地相似,无论是容貌还算骨子里的坚毅,和那个当年让他坠入爱河的女人别无二致。烛火闪烁,体内的虚弱感拖着他的意识下坠,视听变得模糊,恍然间,妻子和儿子的面孔慢慢地重叠,合为一体。


“我从来没有恨过你,榉。”妻子温和的声音遥远地传来,震动着他病态而脆弱的神经,引发背脊上一阵不适的惊悸。

“Ayia……”他的意识仿佛和身体走散了,混乱中不知是谁轻声念着她的名字——那是他为她起的名字,是他见到她时的第一声惊呼,而她从不曾亲口透露真名。

“我们本是陌路,分离只不过是重归殊途。我背负着自己民族的复杂,而你自知你的祖国的立场。契机偶然,结局却是必然。请不必再为此自责了。”

他触到她温暖的肢体,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和温度。而她的声音开始渐渐远去,他想要挽留,但是却动弹不得。


“和你萍水相逢一场,我满心欢喜……”


话音飘远,一个柔软的吻轻轻印在唇上,如同一个童话的结局。









*忍不住联想芬兰建筑大师阿尔瓦阿尔托(1898-1976)设计的帕米欧疗养院。真是太美了。



大师的设计感真是美不胜收!顺便附上这位建筑师同样伟大的家具设计:帕米欧椅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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