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的河流,14


"You will outlive everyone you love."


发条闹钟冷不丁地响起来,刺痛昏胀的神经。

 

他艰难地从黏腻的睡眠中挣扎出来,拍熄了闹钟,就着极暗的光线模模糊糊地看了眼时间,还是半夜。劣质玩意儿。他丧气地揉了揉胀痛的眼睛,睁开眼,看见单身公寓苍白的天花板。

 

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,在极度的疲倦中把湿衣服脱下来挂好,把自己扔到床上而不是地上,仅仅是出于本能。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因为过度疲劳而抗议着,所有的关节都隐隐作痛,这恶心的感觉让他想吐,但胃里空空如也,而且这一次他甚至连干呕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 

心跳很快,在胸腔里肆意空响,咚,咚。他终于感到有点渴了,虽然不是什么愉悦的感觉,但和疼痛一样,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。他从床上爬起来,感觉不太妙,各处肌肉脱力而颤抖,头疼欲裂,而且平衡感很不好,只得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摸到狭小的厨房。

水……他摸到一个类似于杯子的东西,颤抖着拧开水龙头,接了半杯水,像在沙漠中觅到绿洲的旅人一般,半跪在池边咽了下去。实在是很卑微的姿势了,他顺势跪坐下去,用手紧紧掐住痉挛的小腿,听着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,闭上眼睛。

 

绝望。

 

史诗里的英雄面对刀山火海都不曾绝望,但此时此刻,这的确是这个年轻精灵真实的体验。冷湿的地板让他痉挛的小腿更加不适,可他却不幸地失去了平日的敏捷,连那份直面一切的孤勇也一并葬送了。他就这么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手扶着白瓷水池冰冷的边沿,被深冬冰冷的空气包围。其实健康对他来说并不是常态,比起那些在温暖家庭里长大的孩子,他经历过更多病痛,心智也在孤独的熔炉里被锻打得更加坚强。但这不代表他不渴望温暖,也不代表他不能感受自己处境的辛酸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突然厌倦了,他突然觉得所有能够被称之为希望的东西都湮灭了,黑暗和寒冷,就像绝望本身一样,如潮汐般上涨,悄然没过他的心脏和咽喉。

 

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?如果像飞禽走兽一般有个死期可以期盼,那好歹可以说是向死而生。可我这漫长的一生,当真要如此冰冷吗?

 
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点了一根蜡烛,手抖得抓不稳火柴,划废了好几根。他捏着那昏暗的光源,跌跌撞撞地,绕到这狭小公寓里面积最完整的一面墙前。那里贴着一副巨大的地图。他悲哀地想起当时学魔法的初衷,和父亲的去北方驻守的动机竟然那么相似,不就是想要找到母亲的下落吗。只不过,父亲选择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找,而他则软弱地跪在大能者膝下,盗取神明的力量,想索取超自然的帮助。可如今又如何呢?他所学的一切都像是旁敲侧击,完全不足以达成这个愿望。他不是迈雅Melian,永远都不是。从自私的角度来看,他此前所有的奋斗都是错的。或许真的就算像Galadriel说的那样,此生注定总是重复着生离死别。

 

悲哀几乎吞噬了他的心,但Galadriel激起的不安又反复将他从悲哀中唤醒。这种不安既来自于那预知中的图景,也来自于她有意无意的暗示。她那些关于母亲的言论实在刺耳,但和Melian的陈述是吻合的,他并不怀疑她的真诚,甚至相信她那近乎疯狂的表达全都是出于本心——无论是对自身命运的愤恨不平,还是对后起之秀的嫉妒和劝诫。

 

——和平并不永恒,多瑞亚斯也不是固若金汤。

 

…………

 

第二天。

 

情况比起昨晚没有任何好转。Thranduil晃了晃脑袋,脑仁似乎和头骨剥离了,脑子里的血管突突地跳着。大不了平地摔几跤,他这样想着,穿上外套,解下王后送的那两把长剑的剑穗,强撑着出了门。

 

去找Melian吧。或许她能给我一些真正中肯的建议。

 

精灵新年是个很长的节日,前前后后要庆祝足足半个月的时间。所以理论上,现在仍然是节日的尾声,所有人都在放假,Melian肯定也在王宫里。除非迫不得已,Thranduil极少去王宫,他一副平凡打扮,以至于门口的卫士以为他是刺客,恶狠狠地把他拦下。

 

没有刺客会大摇大摆地闯正门……新兵是把脑子都练没了吗?Thranduil摇头叹息,拿起剑穗晃了晃,递过去。

新兵面面相觑,一个接过剑穗跑了进去,半晌功夫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出来了,恭恭敬敬地把剑穗还给他。“实在抱歉,王子殿下,是在下眼拙了。王后请您进去。”

Thranduil看了那卫士一眼,没说什么,用眼神示意他带路。

 

越过埃斯加尔河都因河的石桥,走近岩石山丘上的大门,便是眀霓国斯,君王居所中的至美。千石窟宫殿,名副其实的宛如迷宫,似乎是有意向纺织女神薇瑞致敬,大厅里悬挂着富丽堂皇的挂毯。熟悉历史的人可以在其中看出很多故事,维拉的丰功伟绩,精灵的诞生地奎维耶能大湖,战争,胜利,荣光。然而有些画面虽然生动精彩,却仿佛还未发生,有些图案虽然美丽,含义却令人摸不着头脑。但路过的人大多如此抬头惊叹一眼罢了,从没有哪位来眀霓国斯做客的人为它们伤脑筋,它们也在这繁华之地被人遗忘。

“就是这里了。我们下人不能再进一步,殿下请自便。”卫士小伙行了个礼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Thranduil点点头,示意他退下。这房门的布置倒是隐秘的很,他正这样想着,伸手去拧门把的时候,那门突然自己开了,同时一股强大的引力瞬间把他吸了进去——青年被这突然之举吓得惊呼起来,但所有的声响都碰了壁,只有门锁的咔哒声像是回音。

当屋外的强光彻底被锁在门外后,他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一片漆黑。这里没有地面和天花板,但他也没有下坠,而是像这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悬浮着,向下不见底,向上不见底,只有四周圆形的墙壁散发着紫色的暗光。在这不知道算不算房间的房间里,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盘腿坐于中央,虽无冠无饰,一身素衣,却正是王后本人。当你把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候,四面的墙壁似乎都后退了,紫色的空间变得难以置信的空旷。

Thranduil想开口叫她,但又不敢打断这不知名的仪式——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仪式。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,感觉听到很多声音在脑中耳语,渐渐地,王后的心声变得清晰,有那么一瞬间,他突然看见了她所看见的——

广袤的尼尔多瑞斯森林,绵延的西瑞安河,无边无际的阿尔达,如同地图一般微缩在脚下。Melian所坐的位置,是多瑞亚斯的心脏,一种力量如雾气一样笼罩着多瑞亚斯,正是那危险又迷人的美丽安环带,透过环带所看到的一切,都是模糊不清的。她控制着环带的力量,感受着包围圈中众生的悲喜,修补着破损的边缘,同时也监视着北方那永远虎视眈眈的大敌。

总是有种被注视的感觉,这样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。身为迈雅的Melian不是维拉米尔寇的对手,何况他无时无刻不在偷窥、试探着Melian所庇佑的国土,但在不曾有过正面冲突的时刻,他也只能在暗处垂涎三尺。每时每刻,Melian都在暗暗和他角力,多瑞亚斯无时无刻不在危险之中,人们对此却毫不知情。一切的压力全都由Melian一人承受,她从不倾诉,这份苦衷也无人能懂。

孤独。

这熟悉的感觉电流一样击中了Thranduil的心。谁不是孤独的呢?谁的苦痛能轻易地被旁观者理解?谁不是用体面和冷漠武装自己,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和恐惧,为了所谓的责任拼命燃烧?

我多么自私啊。我自始至终都在考虑自己的利害,从没想过这份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,责任有多大,前路有多难……

那一瞬间,他突然明白了Melian的意思,也对所谓的使命有了些许的理解。连维林诺都找不到永恒的安宁,在这善变的中洲,多瑞亚斯的福乐总会有一个终点。灰精灵何去何从?文化和知识何去何从?难道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,等着西方的大能者伸手施援?可灰精灵文明的主心骨,不就是在微光荫庇下的自强不息吗?

无意识的泪水从脸颊滑落。

一声沉闷的低频震动,墙壁似乎抖动了一下,那上下无限的空间猛然收拢,紫光消失,所有物体又重新落在了地上,包括不明真相的Thranduil。他狠狠摔了一跤,额角在地上磕得不轻,眼前顿时金星乱迸。Melian不知何时走近,亲手扶他站起来,对他笑了笑,“你能有这样的觉悟,我很高兴。”

Thranduil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,颇有几分狼狈。明明刚才还没觉得有什么不适,但此刻他身上一阵阵的发冷,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,像极了昨晚的症状。

“我带你去见一个人。”Melian拉着他的手,声音听来有些遥远。

该死,偏偏在这种时候。Thranduil连路也没看清,勉强跟着王后向前走,只听见开门的声音,光线一下子变得很强,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挡住了眼睛。

适应黑暗比适应光明快多了。他费了好长时间才睁开眼睛,看清眼前的人——

谁?

父……父亲?

Thranduil震惊得退了半步,揉揉眼睛,却对上那人的目光——是父亲没错,千真万确。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?几天前不是还一副要死的样子在遥远的南方待着吗?难道这一切都是骗我的吗?是假装成那样子讨我的同情吗?!

“别怕,我都告诉他了。你没必要为此尴尬。”Melian转过头看着他,温和地说。

把什么告诉他了?尴尬什么?Thranduil脑子一片混乱,身上汗毛直立——毫无计划地面对突发情况是他最讨厌的情形,何况是面对父亲这样的角色。他隐隐约约看见父亲手上捏着的那个额冠,脑子里又是“嗡”的一声。


Oropher冲他笑,把手里的额冠举起了晃了晃。

Thranduil拿背抵着门,一手扶着自己的太阳穴,眉头紧锁,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信息量。他现在感觉糟透了,不仅是身体上的,精神上的冲击也有点吃不消。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,无力做任何反驳,甚至觉得自己能像那些贵妇一样当场晕倒。

衣袂带风,似乎有人走了过来,扶住自己的肩膀。手的大小和力度,Thranduil不用看都知道是谁。

“您到底来干什么……”金发青年没好气地说,呼吸急促。

“……”

“您就这么喜欢玩命吗?或者…来向我澄清最新的谎言?”Thranduil抬起眼看着父亲,悲哀地。他不可抑止地想起那些预言中的画面,那些血液,那种温度——要问这世上还有谁的生死能让他痛彻心扉,还有谁的欺瞒让他震怒,原先若是还有悬念,此刻已如板上钉钉般确认无疑。他没有多余的精力狡辩什么,或是去分辨什么,仿佛是烈日下的吸血鬼,被大力地抽了筋扒了皮,无法动弹。


“跟我走,离开眀霓国斯。”Oropher捧着儿子的脸,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。

“不……”Thranduil闭上眼睛,无力地摇摇头。

“我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了,我发誓。”

“不要……”

“听话。”

“……”Thranduil有点生气,想推开父亲的手,但又怕控制不住力道伤到他。


“你不相信我吗?”

低沉浑厚的声音贴在耳边,震动着他的耳膜,世界仿佛安静了,只听见这一个声音。灯光太亮,亮得他睁不开眼,浑浑噩噩之中只看见父亲的身形,有种失去意识前的模糊感。我怕是撑不住了,他虚弱地想,背上渗着冷汗,贴着门板脱力地慢慢往下滑,但是眼前高大的男人牢牢钳着他的手臂,竟像是一个迟到的拥抱。


“你没有必要独自承担这一切……请让我帮你……”

真像诱拐的骗术啊。Thranduil最后模糊地想道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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