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的河流,11

“前面就是码头了,客官可以上岸休息一下。今儿天黑前大概能到尼芙林的最南边。之后大概还有半天的水路,就能到微光池塘了。”

“多谢。辛苦你了,船家。”

“哪有哪有,赚钱的生意,走哪儿不是一样?让我有些在意的是,湖心大岛可是个隐秘的所在,极少有旅人去到那里呢。回程的话,可能……”

“我自有办法回去。”

“啊……哈哈,您看我,真是张笨嘴。”


这奇怪的客人,一直对自己的行程讳莫如深,防我跟防贼似的……船家有点丧气地摇着橹,只好停止无谓的攀谈,老老实实地划船。


“一路辛苦,多谢了。”青年跳下船,脚底在岸边的软泥上滑了一下,伸手扶了扶帽子,挺大方地给了船钱,“多出来的钱就当是给您新年的补偿。回程小心。”

“得嘞,谢谢您!”船家乐开了花,摇着船离开了湖心岛。


他沿着码头边的小路走了小半天,抬头看着建筑物门前的招牌,和手里的字条对了对。是这里没错,Aelin-uial Sanatorium,但是……不太好的预感。Thranduil对这里的湿度感到不适,可能是湖心岛的原因,这里的空气有些闷,冷湿冷湿的。大门虽然敞开,但是里面一片阴森森,没有什么生气。


“您好……”他怯生生地走进去,敲了敲门,可是并没有人在里面回应。他心里七上八下的,自顾自往里走。这是个很大的建筑,虽然格调老派,但是构造十分结实可靠,装潢简洁大方,并不给人压抑的感觉。他穿过门廊,穿过布置得简单美观的中庭,才终于看见几个精灵——他们穿着浅色制服,低头快走,并没有注意到外来者。


“您好,请问……Oropher…亲王……在这里吗……?”Thranduil找到一个咨询台一样的地方,扑过去问,但是一开口感觉却十分怪异,看到那人冷冰冰的眼睛,越说越没有底气。

戴着口罩的精灵好像思索了一下,低下头,拿出一本厚厚的东西翻了翻,又抬眼阴阳怪气地打量了Thranduil全身,良久,开口说,“你找他做什么?”

“我……”Thranduil喉头一哽,“我…我想见他一面。他在这里吗?”

“在倒是在,”那精灵低下头,好像开始忙自己的事情,“不过,你是见不到他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青年一下子愣了。

“……”那精灵又抬起眼,眼神阴阳怪气的,没有回答,只是走开了,留下Thranduil一个人在大厅里发懵。他不确定擅自走开是不是很失礼,自己把这儿翻个底朝天也有点过分,但是他更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等在这里,接受这些人不友好的打量。过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,那个精灵回来了,身后还跟了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


“Thranduil!你怎么在这儿?”Lilac摘下口罩,几步走到青年身边,拉住他的手,神情很是惊喜,“天哪,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……”

“Lilac……”Thranduil有点懵,“你……当年你离开学院,就来这个地方了吗?”

“是的。”绿精灵点点头,收敛了表情,恢复了平时一贯的淡淡微笑,“你找到这里,很不容易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知道,你有很多想问的。但你的到来也是我意料之外。”Lilac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凉,“来吧,我带你看个东西。”


Thranduil跟着Lilac的脚步,七拐八拐,来到一个单间的办公室。空气里一直有股淡淡的药草气味,这里也是,但这里似乎更像是某种熏香,没有了药草的苦涩。

“这里是我的办公室。”Lilac羞涩地笑了笑,“请坐吧。我去给你倒点水喝。”

“你…现在……是什么人,Lilac?”Thranduil看着绿精灵的背影,终于没忍住问出来。

“我是这里的医生啊,毕业之后就在这里工作了。”Lilac泡了一杯花草茶,笑着递给老朋友,“你应该知道这是一家医院吧。”

“医院?我……我还以为…是家疗养院……”

“有区别吗?这里虽然都是些伤残的老兵,还有一些被慢性病和伤痛折磨的精灵,但是总体而言还是医院嘛。疗养院,可能听起来要亲切一些吧。这里呢,是Oropher大人很早以前就投资办的地方,本意是给那些在战争中受伤的人提供一个良好的康复环境,很多无家可归的绿精灵也在这里找到工作,有一技之长的还可以行医为生。现在这样的状况,大人可能自己都没想到吧。”

“……”Thranduil不安地绞着双手。他隐隐约约感觉到,这件事情有点严重。


“我不确定这样做符不符合大人的心意,毕竟我们谁也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。我当然完全可以口头跟你解释,”Lilac的语气有些伤感,翻找着抽屉,抽出一封完好的书信,“但是,无论是从现在的情况还是大人的状况,我感觉这样做都是必要的。”

“?”

“虽然为时尚早,但,请看看这封信吧。”Lilac茶色的眼睛里盈满了哀伤,沉重地把信递给他。


Thranduil心脏跳得很快,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,颤抖着接过了信。


…………


吾儿:

你收到这封信,就说明一切都了结了。对于我曾经做过的一切,我非常抱歉,但我不祈求你能原谅,只希望你能浏览完这封信。我感恩戴德。

你可以把这理解成一个将死之人的自我美化,但是,我是爱你的,这一点从来没有因为我们的分离和疏远而改变。隐姓埋名地假扮平民,害得你母亲被抓捕时错失了本来拥有的特权,害得你们母子分离,我知道自己办了一件顶级的错事。我没办法面对你的指控,因为你确实有一部分是对的——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,确实将你和你母亲视作我归隐的证明。但是,我并不是因为逃避为你们负责才迟迟不回应,我作为最高指挥官,不能感情用事,因为自己的家庭就擅自离职,在灾难多发的时候离开自己的岗位。这样的解释有些苍白了,我无法为自己辩护,你也没必要为此改变你对这件事的看法。

去见了辛葛王之后,我明白了一件事。那就是,我们无法撼动国王的决定。无论如何,决定权在他的手里,我们最多只能耍耍嘴皮子,可是连威胁他的筹码都没有。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,这么多年,我们当年一起建国的兄弟死的死,逃的逃,都是因为希望能分得和当年的付出同等的回报,希望能在多瑞亚斯分一杯羹。从前我为了保命,从不参与这些权力的争端,事实也证明确实只有这样才能在辛葛手下活下来,十几个兄弟,明争暗斗之后,只剩下了我一个人。可活着不是光荣,而是耻辱,我若要在贵族里厮混,就只能像狗一样活着,毫无尊严,所以我选择隐姓埋名,独自生活在远离尘嚣之地。这是荒唐的,所以当我为了你和你母亲重新站在辛葛面前,那时的我更是荒唐的。我没有力量了,我所有的力量都献给了多瑞亚斯,这个国家从无到有,是我的心血。我不是一个革命者,如果要改变这一切,需要太多不要命的嘶吼,需要太多年轻的锐气。我没能说服他——但我希望你可以,你可以成为一个更强大的人,去掌握自己的筹码,拥有可以和辛葛抗衡的力量,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。所以我逼你,逼你做你痛恨的事,让你恨我,让你义无反顾地离开贵族这摊烂泥,去找另一片大地扎根。

在你离开的那一年,我申请去了北方边境。那里很危险,没人去,所以很快就批准了。你母亲的信件上说过她在北方找到了她哥哥,我想,或许有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能够找到她,至少找到她所在的国家,即使一去不回,也没什么可怕的。可是我没想到,长达二十年的搜索,竟然没有找到哪怕一点线索。三年前我受了一次伤,不是什么要害,但却意外地难以痊愈,甚至愈演愈烈。这可能是造化的安排,我做了太多亏心事,所以愈合力被没收了,算是一种惩罚吧。我没能找到你母亲,我很抱歉。即使是被这伤痛折磨至死也不足以谢罪。

我去了你的成年礼,儿子。我知道你肯定会到处找我,所以一直躲得远远的,怕自己的样子吓到你。你到底还是接受了贵族的头衔,王的恩赐,虽然感觉很意外,但是看到你那么和谐地融进了那种生活,你脸上有了笑容,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坏事。当年怀着让你自己决定命运的念头将你推出家门,并不是把为母亲报仇的重任交给你,而是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路,过得坦荡。既然你这样选择了,并且适应得这么好,我想也我没有什么遗憾了。

不求你原谅我这么多年的一错再错。我深深地伤害了你,并且缺席了你整个少年时代,而且最后也无法给你一个交代,没法找到你母亲的下落,实在是非常窝囊废,我没有资格再以你的父亲自居。就算我爱你,也仅仅是我多年来的一厢情愿罢了。你没必要把我的死挂在心上,就当做尘埃落定,往事随风,过去的恩怨就打包丢弃,不再纠缠了吧。

要幸福啊,Anduin。


Oropher


…………


Thranduil捏着信纸,眼神空洞。他好像还在看信的内容,又好像在出神,眉头紧锁,两片薄唇紧紧抿着。

“这是他前两天回来之后写的。当时还跟我说笑,说太久没写字,笔都拿不稳了,字写得跟画上去的似的。但情况从未如此糟糕过,这一路颠簸,他的伤势加重了,而且着了些风寒。就算你不来,估计过不了几天…就真的会收到这封信了……他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,就是因为不想见你,所以……”


Thranduil低下脑袋,捏着信纸的手就算捏成拳头还是颤抖不已。

“我要见他,我必须要见他,”他突然抬起头,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,“他以为这样就能搪塞我吗?一封鬼画桃符的信,就可以交代清楚前因后果、了结恩怨情仇?无论如何,请让我见他一面……”

Lilac面露难色,“可是……”

Thranduil咬着嘴唇,极力忍耐着,脸都有点扭曲了。“你体谅他身为父亲的自私,也请体谅一下我身为儿子的自私,好吗?”


绿精灵犹豫了很久,终于长叹了一口气。


…………


“就是这里。”Lilac沉着脸色,手扶着门把,但没有打开。“请你谅解,无论你如何怪罪他,请不要恶意干扰这份安宁。大人这些年,当真过得很不太平。”

青年机械地点了点头,表情麻木,“我……有多长时间?”

Lilac看了他一眼,笑了,“要看他有多少时间咯。”他轻轻旋开门把,把门推开了一条缝。


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。房间里里很暗,里面的东西看不太清楚。他缓缓走进去,踩在厚厚的地毯上,没有一点声音。


二十五年的疏离,至亲的血亲,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场。


银发的男人躺在靠窗的床上,脸侧向另一边,看不见他的面孔。房间里生了火,一点也不冷,但他还是盖了很厚的毛毯。他似乎比以前瘦了很多,露在毯子边缘的半只手瘦得像标本一样,脸颊也凹了下去。他的银发失去了光泽,就像耄耋之年的人的白发一样,毫无生命力。

父亲。

Thranduil的大脑一片空白,慢慢在他床边蹲下。空气如同蜂蜜一样粘稠,他觉得呼吸困难,身体也动弹不得。

为什么会这样?他觉得脑子里某一点阵阵地发疼,牵扯着心里翻滚了多年的痛楚,一齐涌上心头。这么多年,我们一直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里,却从来没有珍惜近在咫尺的对方,以至于到头来一切都无法挽回了。


您凭什么相信我是一个锱铢必较、睚眦必报的偏执狂,连自己亲人的解释都听不进去?您当真以为世上会有人恨自己的父亲恨到连死亡都能一笑而过吗?那个锻造精灵宝钻的伟人,不是把父亲看得比自己最珍爱的茜玛丽尔还重吗?胆小鬼,自大狂,自私的无赖……


尖锐的观点在现实面前统统疲软无力,在这样突然的一个宣判面前,Thranduil甚至无法庆幸自己提前找到了这里,而不是等到拿着这个混蛋的遗书之后徘徊四顾。他想起那千万个寂寞的夜晚,一个人咬着牙假装成熟的虚伪滋味,那些远远望着城市灯火的寒冷的新年。他曾经无数次幻想,在自己成年的那一天,有了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,再去敲响父亲的门,父亲会有怎样的反应。轻蔑,疑惑,惊喜,还是冷漠?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里,尚是孩童的他甚至低贱地想象,如果父亲突然出现,不用给他理由和解释,只要像儿时一样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,他就原谅父亲,以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。可是从来不曾等来这样的时刻。无数次被噩梦惊醒,无数次被心痛淹没,无数次疯狂羡慕父母双全的孩子,黯然反刍着回忆里短暂的片段,可悲得可笑。


这些日子,您又是怎样过的?


他觉得有些疲倦,没有理由的,虽然赶了几天路,但也谈不上有多辛苦。他慢慢站起来,血压偏低,导致眼前轻微地发黑。

厚重的窗帘有一条细缝,一些惨淡的光线漏进来,映出那人死尸一般惨白的侧脸。Thranduil的手颤抖不止,紧张得手心冰凉。他看着那个男人,几次想伸出手去触碰他,但是总是在空中停下。

父亲……

他闭上眼,一直模糊着视线的泪水悄然滚落,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咚咚的心跳声,刺耳极了。我杀过人,虽然没有人怪罪我,但是我的双手不再干净,精灵天生的治愈力荡然无存了,我无法拯救您,或是减轻您的痛苦。他鼓起勇气伸出双手,轻轻把父亲的手握住,即使那奇异的不适让他汗毛直立——二十岁之后,他从未主动和父亲有过这样的肉体接触。

脉搏虚弱,几近消失,但还没有消失。Thranduil不知该喜还是该悲,怕自己的动作惊醒他,又怕他突然就在自己眼前逝去——就像无数次入梦的,母亲铁甲簇拥下的那袭白衣。伸出手甚至不能抓着一个影子。

“不要离开我……”他软弱地跪下,无力地把额头搁在床边,喃喃地祈祷。他一向对神明没有什么敬爱,但此时此刻,他再也没有了从前藐视众神的戾气。在生死面前,所有人都是卑微的。


他感觉Oropher动了一下,猛然抬起头。那人似乎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,又被不愈之伤拖着向地狱跌去,在这二者之间挣扎徘徊着。“Atar?”Thranduil小声惊呼了一声,扑到他枕边,焦急地看着,又不知道做什么好。

他睁开眼睛,但仿佛不能视物,怔怔地看着空中不存在的东西,那双雪豹一样浅灰色的眼睛失去了焦距,空洞无神。

“是我啊……”Thranduil轻声说,伸手触到他额边的碎发,眼泪跟开了闸的山洪一样,自顾自流个不停。

他的目光追着声音转动了些许,迟疑地落在Thranduil身上,尸体般僵硬的神情似乎变了变。

“我回来啦,”Thranduil忍住自己喉头的哽咽,笑着说,“走得太久了,都怪我……”

古早印象中,这个银发男人永远那么高大,像天神一样英俊,永远充满了力量和笑容。该是怎样的折磨,能够把这样一个人变得枯槁消瘦,面无人色?他用了多少情,伤了多少情,才能让自己连愈合伤口的能力都失去?父亲没有血色的嘴唇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——他发不出声音,神情也很僵硬,但看着Thranduil的眼神几乎是温柔的。

Oropher抬起手臂,像触碰幻境一样,小心翼翼地碰着孩子的头发。Thranduil反手紧紧扣住父亲的手,也不管自己满脸的眼泪,又笑又哭地把脸蹭了上去,轻轻贴他冰凉的手背。


我能够阅读别人的思想和记忆,我过目不忘,能把看过的书整本背出,我能移动一座山,用它填平一片湖泊,我能把凭空水变成氢气和氧气,我懂得控制草木生长的力量。可我却不能起死回生。我只能看着您消失,无能为力。


Thranduil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自己。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,母亲被卫队绑走时那种撕心裂肺的自责和悔恨统统席卷而来——当初答应Melian的邀请去学魔法,就是因为再也不想体会这样的无能为力,然而自己却又一次重蹈覆辙。他感觉到Melian设计的那个额冠,像冰冷的针一样死死钳着他的大脑,不断地冷却他崩溃的情绪,又一次次地反复,弄得他头痛欲裂。该死啊……这东西……


“你哭什么。”

一个温厚的男声响起,他感到一只手放在了脑袋上,揉了揉他的头发。

他抬起头,怔怔地看着父亲。

“疼吗?”银发男人的手滑到他的额冠上,沿着纹路摸索。

Thranduil靠着他的手,乖乖地点了点头。此刻那冰冷的东西如同冰锥一样刺痛着他的神经,导致他几乎无法思考,不知道是心理还是生理性的泪水流个不停。


银发精灵没有再开口,只是慢慢摸索着额冠的纹理,突然触到了什么似的,只听“咔哒”一声,那箍子突然松开,Oropher扬手一扔,那额冠便翻滚几圈落在几米开外。



Thranduil一声惊呼,还没来得及琢磨发生了什么,便觉得眼前一黑,重重地摔在了地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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